自從不獨來到搖光市, 市區的雪就沒有停過，而商店街附近，積雪比別處還要厚三分。

路遙穿得嚴嚴實實, 和不獨站在路邊, 觀察小吃店和美甲店中間空置的兩個鋪面。

當初因為小吃店太過危險, 她特地隔了兩個鋪面開美甲店。

如果小吃店開分店，鋪面最好還是選臨近的一間, 正好和美甲店之間還能隔著一間空鋪面。

小吃店旁邊這間鋪子的面積不大, 從經濟和人工角度考慮, 路遙也不想再開一間很大的店鋪。

一旦決定開分店, 還要跟樂園那邊說一聲。

路遙輕搖手臂，引得不獨擡頭。

她說：“假如在這裏開間小店，不獨有沒有什麽想法？”

不獨認真想了幾秒，“烤紅薯。”

路遙有些好奇：“為什麽是烤紅薯？”

不獨：“烤紅薯又軟又甜, 還很暖和。”

吃烤紅薯的時候, 有種幸福的感覺。

不獨微微偏頭, 眨了下眼睛。

或許讓祂感到幸福的不是烤紅薯，而是和她在一起。

不獨驚覺剛才的建議不太成熟, 擡眼去看路遙：“只要是母親想開的店鋪, 什麽都可以。”

路遙還在想不獨那句“又軟又甜, 還很暖和”，聞言微微一笑：“你的建議很不錯，讓我有了一些思路。”

十四天期限還未到, 還有時間再仔細考慮一下。

不獨抿嘴低眸，耳朵尖微微發紅。

白頤從童年補習中心走出來, 站在屋檐下喊：“店主, 有位客人找你。”

路遙應了一聲, 和不獨回轉，慢慢朝童年補習中心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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補習室裏，前日來過一次的阿姨和周漪珊正在等路遙。

周漪珊手捧著茶杯，隔著桌子望向對面的個人辦公室，視線一一掃過每一張辦公桌上的小黑龍擺件。

那就是時光機的媒介。

路遙看到兩人也不覺得奇怪，松開不獨讓祂自己玩一會兒。

她轉身朝辦公室走，招呼母子倆進去詳談。

周漪珊母親的態度比上次更加焦急，不停地向路遙訴說女兒不願結婚這件事對她來說有多困擾。

鄰居家的孩子大多都成家有了小孩，逢年過節一大家子來來回回，別提多熱鬧了。

只有他們周家的女兒，除了能力值弱點，工作能力、經濟能力、人才樣樣不差，偏偏三十好幾了不說結婚，連個有苗頭的異性朋友都沒有。

最近外面開始有人傳周漪珊這麽大年紀不結婚，肯定是有什麽問題，不是身體有毛病，就是精神有問題。

周漪珊的媽媽原來喜歡和同小區的熟人在樓下跳舞，如今好久都不去了，偶爾買菜遇到熟人也都想辦法繞開。

上次來童年補習中心了解後，母子倆回去又大吵了一架。

阿姨前思後想睡不著，糾結之後沒辦法，又強拉著周漪珊過來。

“路老師，我在網上看了很多，你的評價很好。你一定幫我好好教育一下漪珊，一個女人工作能力再強，再能賺錢，沒有一個男人依靠，一輩子都是笑話。況且她的超能力值評級還那樣低，過幾年年紀再大一些，就更不好找了。”周漪珊媽媽言辭懇切，眼含熱淚。

路遙擡手輕揉眉心：“阿姨，我有一個問題想先問您。”

“你說。”

“周小姐不結婚這件事對您來說最困擾的是哪個方面？害怕周小姐孤獨一生？擔心她老無所依？還是說來自外界的議論讓您感覺到壓力？或者其他原因？”

阿姨皺起眉頭，遲疑了一陣，重重地回答：“你說得這些都有。最重要的是女人哪能不結婚？不嫁人，光會賺錢有什麽用？等過了三十多歲，到四十歲、五十歲，她就要後悔了。我是她媽媽，還能害她不成？她就是不聽！”

路遙安靜聽阿姨來來回回訴說自己的用心良苦，擡頭去看周漪珊：“不妨說說你的想法。”

周漪珊臉色麻木，對母親的話幾乎沒有太大反應，聽到路遙詢問，也反應了一會兒才出聲。

“路老師，你的超能力評級肯定很高。像你這樣優秀的人才，大概不能理解我這種能力值低下的人的經歷。

“超能力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太重要了，而超能力不夠優秀和能力值不高的人在這個世界，可以說是自然選擇喪失‘繁衍權’的殘次品。

“從前我不信命，就算能力值低下又怎樣？只要足夠努力，終有一天，我能過上想要的生活。

“但不是那樣，就算我拖著疲憊的身軀，勉強跟上那些擁有優秀超能力的同事，依然改變不了我是個低下能力者的事實。

“所以我選擇放棄。我不想結婚，不想勉強找一個人湊合，不想再生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，等TA長大又經歷和我一樣的痛苦。

“但是不結婚也有不結婚的痛苦，家人、鄰居、同事、合作夥伴……有人的地方就有比較、就有議論、就有評價。那些語言全都化作壓力，像大山一樣朝人壓下來。

“我現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了。”

路遙無意識撥弄手腕上的金色絲帶，這是上次芙拉送給她作為接受委托的信物。

她記得當時隨手揣進了衣兜，結果第二天醒來金色發帶綁在手腕上，怎麽都取不下來。

除非她回到商店街，這東西會自行收進隨身倉庫。

一旦跨越星門，不論是哪一扇，金色絲帶又會回到她手腕上，仿佛有自我意識一般。

相似的事情經歷過幾次，路遙倒是不擔心這東西有什麽不好，低頭看到絲帶上如有暗光緩緩流淌，忽然道：“阿姨，周小姐，我們一起去看一次海吧。”

周漪珊媽媽和周漪珊具是一臉詫異，無法理解這跳躍性的想法從何而來。

周漪珊遲疑地問：“我的補習……”

路遙將記錄談話的筆記收起來，起身開門，招呼不獨過來，待會兒和她一起去看海。

不獨放下手裏拼到一半的樂高機器人，難掩歡快地小步跑過來。

路遙倚在門邊對兩位不明狀況的客人解釋：“‘一起去看海’就是了解周小姐的情況後，我覺得適合兩位的補習方案。如果這次補習效果不好，後續我們再商量調整。”

阿姨：“我也要去？”

周漪珊：“那是否還需要取我的指骨？”

母子倆同時發問。

路遙對阿姨點頭，又對周漪珊搖頭：“這一次不用取骨，我這邊馬上調整坐標。”

上次為穿梭到六十年前準備的資料還有很多用處，路遙從豐富的時空信息中挑選了一處合適的坐標。

準備妥當後，路遙用自己的鑰匙啟動時光機。

銀光緩緩包裹住三大一小四人，再睜開眼，她們站在潮濕的河灘裏，鞋襪完全陷阱泥裏，身後是樹木蔥蘢的森林，面前是一條渾濁湍急的河流。

顧不上說話，周漪珊的媽媽抓著周漪珊吃力地從濕泥裏拔出腿，一步一步往後退，直到抱住一根樹幹爬上緩坡。

另一邊，路遙和不獨使用小賣部在售的飛行道具直接飛了起來，落在高高的樹幹上。

周漪珊和母親坐在樹下喘氣，鞋子裏滿是淤泥，又重又臭。

她臉色十分難看，仰頭抱怨：“不是說去看海？這是什麽地方？時光機出故障了？”

路遙和不獨並排坐在粗壯的樹幹上，小腿迎著風輕輕晃蕩。

她擡手橫在額前，極目遠望：“前面不遠就是入海口。”

周漪珊的媽媽愁眉苦臉：“鞋子都濕透了，怎麽走路？樹林裏坑坑窪窪，不好走，還可能遇到蛇和蟲子。”

周漪珊臉色慘白，“我不補習了。路遙，送我們回去。”

兩個透明泡泡從上方緩緩飄下，泡泡裏包著飛行器道具，準確地落在周漪珊和她媽媽手裏。

路遙的聲音從上方傳來：“這是我們店裏開發的飛行器，安全方便。我觀察了一下，從這裏飛到入海口，大概十分鐘就行。”

母子倆沒辦法，啟動飛行器道具，磕磕絆絆地開始學習飛行。

周漪珊到底年輕一些，二十分鐘就學會了。

周漪珊媽媽花得時間久一點。

大概又過了半個小時，她也學會了。

一行四人展開翅膀，緩緩從靜默的森林上方飛過，像幾只掉隊的候鳥。

為照顧兩個剛學會使用飛行道具的客人，路遙和不獨刻意放慢速度，於是抵達入海口的時間比路遙預測得晚。

不過周漪珊媽媽和周漪珊沈浸在飛行的新鮮感中，早忘記剛開始的不愉快，也不在意飛過來花了十分鐘還是半小時。

飛過森林，懸停在海岸線上空，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碧藍深海。

空中的視野比地上更廣闊，不僅能看到海面，連海岸線周圍的景色也能一覽無餘。

周漪珊用力睜大眼睛，展開手臂，深深地呼吸：“路遙，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。”

“嗯？”路遙有些出神，想起以前騎著哈羅德飛越亞歷山大大陸，高處確實視野開闊。

周漪珊眺望著海天相接的一線，語氣輕松道：“看見大海就感覺自身的煩惱何其渺小，一直窒悶的胸腔都舒展開了。”

這不是路遙的初衷，但客人情緒轉換到積極層面，對她來說也是一個正向反饋。

路遙俯首望向江河入海的地方，渾黃的水流從山上奔湧而下，一路沖撞激蕩，卷著泥土沙石一股腦全沖進海裏。

入海口處的海面是黃湯湯的顏色，緩緩朝遠海擴散，顏色越來越淡，到邊界處只剩一層寡淡的灰白，再往外就失去了河水本來的顏色，完全被海的幽藍包裹。

周漪珊一直註意路遙，也在等她說點什麽，但她好像看海看得入迷，完全沒反應。

“你在看什麽，入海口有問題？”周漪珊忍不住問。

路遙搖頭：“那條渾濁的河流完全被大海吞噬了。”

周漪珊沒聽懂：“什麽？”

路遙猶豫一瞬，解釋道：“以前在書上讀到一句話——人是一條汙臟的河。因此，我們必須成為大海，方能容納一條不清的河而不至自汙（1）。剛剛只是有些驚訝，書沒騙人。”

周漪珊也開始盯著下方的入海口，琢磨路遙的話。

她們在入海口停留一陣，隨後跟著一群海鳥飛向遠海，結果遇到一群虎鯨。

黑白色的虎鯨在海面排成“一”字，露著背鰭蠻橫招搖。

周漪珊忍不住降低飛行高度，欣喜地說：“成年虎鯨體型好大啊，但是好可愛。”

周漪珊媽媽也是第一次親眼看到虎鯨這種海洋生物，好奇但不敢靠得太近。

她說：“長得像XXXL號的海豚。”

虎鯨尖尖的吻部和流線型的光滑身材確實像海豚，但身形比海豚巨大很多，兇殘度也是XXXL號。

周漪珊：“我覺得虎鯨比海豚可愛。”

虎鯨群好像也發現了她們，有幾頭停下來，半浮在海面仰著腦袋，露出滿嘴尖牙，發出“嚶嚶嚶”的聲音。

周漪珊完全被虎鯨驚人的聰慧和可愛迷住，就連周漪珊媽媽也忍不住笑起來。

虎鯨群停留了一會兒，仿佛人類逗弄路邊偶然遇到的流浪貓一樣，逗了一會兒幾個長翅膀的兩腳獸，又呼呼游遠了。

周漪珊太喜歡它們，忍不住跟上去，還叫媽媽一起去。

不獨在毛茸茸小店見過各種深海生物，那邊店裏還有更可愛的水滴海豹，對這裏偶然遇見的虎鯨群沒有太大興趣。

路遙也一樣。

兩個人放慢速度，乘著海風飄蕩。

過了一會兒，周漪珊和媽媽一起回來，兩人臉色都有點不好。

路遙問：“怎麽了？”

周漪珊搖頭，沒說話。

周漪珊媽媽：“虎鯨群圍攻了一頭帶崽的大鯨魚，那頭成年大鯨體型比虎鯨大很多，但虎鯨數量太多了。它們輪/流攻擊，隔開母子倆，再趁機把幼崽淹死，拖到一旁，只吃掉舌頭就丟棄了。那頭失去孩子的大鯨魚在附近悲傷地徘徊、不停嘶鳴。”

大概是虎鯨群捕食了座頭鯨幼崽。

周漪珊情緒低落，好一會兒才說：“剛才不該跟過去。”

周漪珊媽媽附和：“虎鯨兇狠，還狡猾。”

路遙：“虎鯨的生存方式就是這樣，它們很聰明，也是高度社會化的生物。不同的虎鯨群還有各自獨特的捕獵技巧，往往代代相傳。”

周漪珊皺著眉搖頭：“不管你說虎鯨有多麽多麽可愛，只要想到它們圍捕鯨魚幼崽又只吃舌頭的畫面，我就怎麽都喜歡不起來了。”

周漪珊媽媽在一旁點頭。

這種動物再聰明，也不討喜。

路遙無奈地勾了下嘴角，心想今天非得做杠精不可了。

話不好聽，但還是要說。

“可是人類喜歡也好，討厭也罷，虎鯨族群也不會改變自身的生存方式。對它們而言，生存和繁衍才是最重要的事情。人類算老幾？誰在乎你們喜歡還是討厭？在這個世界上，可能只有人類總是活在旁人的評價之中，恐怕也只有人類總是在意別人如何看待自己。”

返程路上，氣氛異常沈默。

路遙以為這次補習失敗了。

回到補習室，周漪珊媽媽和周漪珊都沒有再討論的意思，阿爾弗雷德吐出來的補習結果評估卻是“合格”。

周漪珊離開時心情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覆雜，好像既沈重又輕松。

她走出路遙的辦公室，走了幾步，又轉身回去，站在門口問：“店主，你的河流已經變成大海了嗎？”

路遙覺得這一刻周漪珊的眼神特別天真，擡手比出一個小圓：“大概才小水潭這麽大吧。”

周漪珊眼裏流露出一絲絲惋惜：“店主，謝謝你。我對這次的補習很滿意。”

路遙沒看懂周漪珊最後的表情，只覺得這女生莫名有幾分熟悉。

補習期間，她暗自回想了好多次，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。

晚上，路遙腦子靈光一閃，猛地從床上坐起來。

她想起曾經在哪裏見過周漪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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